公元前157年六月,汉文帝病逝,谥号为孝文皇帝。
文帝死后八天,太子刘启即位,成为大汉帝国第六位皇帝。
由于刘启死后谥号为孝景皇帝,后世一般称其为汉景帝。
如果按照实权皇帝计算,景帝也可以认为是刘邦、惠帝、文帝后的第四位皇帝。
我们把吕太后实际掌权的几年也算进去,那么景帝就是西汉帝国第五位掌舵者。
此时的朝廷仍然施行秦始皇时期确立的历法,每年以十月为首。
因此汉景帝即位后到十月宣布纪年改元有大约四个月。
这四个月没有什么大事发生,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廷没有什么事干。
新皇帝和他的班子成员此时都在准备一件大事:
对刚刚驾崩的老皇帝如何盖棺论定。
相比于父皇汉文帝,汉景帝是正常即位,过程要简单很多。
不过对先帝的定性对任何一个新登基的皇帝都是极其重要的大事。
因为这往往代表着新皇帝的政策倾向和人事倾向,事关所有人的利益。
十月一到,汉景帝宣布改元的同时立即颁布诏书。
诏书一开篇就说,按照古制,祖有功而宗有德,因此对应的礼乐也需要各有由来。
这里说的实际上就是庙号问题,也就是给皇帝祭祀时的祠庙如何称呼。
皇帝死后,通常都会得到一个谥号,比如说刘邦是高皇帝。
而他的两个当上了皇帝的儿子分别是孝惠皇帝和孝文皇帝。
这些谥号一般代表对皇帝个人的评价和称呼。
而庙号则是指的后世人们在祭祀先祖时对其庙的称呼。
比如说刘邦的祭祀祠庙就被成为太祖之庙。
所以汉朝后人再称呼起刘邦,全称就是我太祖高皇帝。
庙号这个东西起源于重视鬼神和祭祀的商王国。
根据商王国的规矩,开国君王被称为太祖,以示其始祖之意。
而后一些对王国做出突出贡献的君王也会被尊称为某宗。
这两个称号合起来就是祖宗的由来。
商王国一共只有三个宗——太宗、高宗和中宗。
有开创新的基业的贡献,就尊称其为太宗。
功劳特别高的君王就被称为高宗,商高宗就是著名的武丁。
而中兴王国的君王被称为中宗。
到此时为止,天下一共只出现过4个庙号,分别给了5个帝王。
商王国四个加上大汉太祖高皇帝刘邦。
中间的周王朝的国王、战国的众多国王以及秦帝国的皇帝,都没有庙号。
这是因为周武王灭亡商王国后就取消了庙号。
庙号主要用于祭祀时,而商王国的祭祀非常残忍。
根据史料和各类出土文物,商王国的祭祀通常伴随着生祭和活祭。
周王国代商后强调“天命有德”,废除生祭也被视为重大德政。
故而,周王国把庙号和生祭一样当成商王国的糟粕予以废除。
秦始皇一扫六合,统一天下后,更是气吞万里。
秦帝国的皇帝不但没有庙号,连谥号也被废除了。
按照秦始皇的构想,他是始皇帝,他儿子是二世,孙子是三世,以后一直用数字加世来称呼就可以。
谥号代表着死后对君王生前的评价,秦始皇对此嗤之以鼻。
我就是天,死后还要你们一帮酸臭文人给老子做评价?去你的吧。
可惜,和尚打伞、无法无天的秦始皇最终成为了笑话。
秦帝国很快覆亡,刘邦建立了汉帝国。
在汉朝廷的礼仪制度创建中,叔孙通代表儒家占据了上风。
谥号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。
不过儒家尊崇周礼,以西周政治秩序地继承者和推广者自居。
按照这个原理,恢复谥号可以理解,为什么还要恢复被西周废除地庙号呢?
这恐怕源自叔孙通地实用主义思维(见链接:《叔孙通》)。
汉初一大核心矛盾就是皇权与军功元老们的权利冲突。
叔孙通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用上下尊卑的礼仪制度削弱各方豪强。
刘邦从讨厌儒家转变为重视儒家,也是看中了儒家在礼仪领域的系统性和实用性。
皇帝的谥号只是一个称呼,对朝廷的礼仪没有实质性影响。
庙号直接和祭祀相关联,而祭祀的礼仪无疑可以玩出很多花来。
因此,多半是在叔孙通的主持下,西汉又恢复了中断八百年之久的庙号。
刘邦是太祖,祭祀他时就奏《武德》、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。
汉惠帝没有得到庙号,祭祀他时就只奏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。
可以看出,通过频繁用繁琐的礼仪祭祀各位先帝,潜移默化地规范了臣子的行为和思想。
庙号起源于商王国,而根据其规矩,不是所有后继皇帝都有资格称宗。
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,祖开国了当然有功,子孙要是没德那就不能称宗。
所以汉惠帝就只有谥号孝惠皇帝,没能混上庙号。
至于惠帝那俩没活到成年就被杀的倒霉孩子,连谥号都没混上。
其实一个皇帝有没有庙号,主要还是看他的继任者打算怎么评价他。
汉惠帝死得早,儿子还小,他老妈吕太后掌权。
吕太后正想者吕家天下呢,于是惠帝就被认为德行不够,不配得到庙号。
至于后面俩小皇帝,死时连儿子都没有,自然没人拿他俩当祖宗供奉。
汉景帝是大汉第一个正常即位的皇帝,他决定给父皇定个庙号。
于是景帝先从礼仪的角度做文章。
根据儒家礼仪,歌唱和舞蹈都是用来称颂皇帝的功德。
按照现有的规矩, 祭祀太祖之庙,奏《武德》、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。
汉惠帝没有得到庙号,祭祀他时就只奏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。
那接下来祭祀汉文帝时该跳什么舞呢?
汉景帝开始介绍父皇的功德:
文帝君临天下,政通人和,远近如一;
他老人家除去诽谤君上之罪,废除了肉刑。
他还赏赐年高德劭的人,抚恤孤独无依的人,尽量达到臣民的愿望;
父皇不仅有功于天下,本人还尽力节制个人的嗜好欲望,不受奉献物品,不株连罪人的妻与子。
他不让无罪的人蒙受冤屈,严于律己而执法公正无私;
他废除宫刑,遣返宫中美女,以免其后继无人。
朕生性愚钝,对父皇的功德还不能全部知晓。
但仅上述几点,也是古代的圣帝贤王未能尽行的盖世盛德。
而父皇却可以把这一切都付之实施。
父皇真可谓盛德配于天地,恩泽普及四海,天下百姓全都蒙受福祉。
父皇之圣明如日月经天,而祭祀的乐舞却与之不太相称,朕深感不安。
朕认为,应为文皇帝庙作《昭德》之舞,以彰明其美德。
这样,祖宗的功德才能传于万世,永远无穷,朕也就无限欣慰了。
请丞相、列侯、副国级干部(中二千石)和礼官们提出具体的礼仪方案上奏。
汉景帝给汉文帝的定性非常清晰,要奏《昭德》之舞。
换言之,父皇有德,大大的有德,必须加某宗的庙号。
但是要加个什么宗就需要仔细考虑了。
毕竟史上只有太宗、高宗、中宗三个关于“宗”的称呼。
该用三个宗中的哪一个呢?还是干脆另立一个新称呼?
景帝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大家,请众多高级干部们给个意见。
丞相申屠嘉带领群臣们仔细讨论后,给出了答复。
陛下永思孝道,立《昭德》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,皆臣嘉等愚所不及。
臣谨议:世功莫大于高皇帝,德莫盛于孝文皇帝。
高皇帝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,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。
庙号已定,陛下您宜宣告天下。
此后我大汉的天子应世世向祖宗之庙祭祀供奉。
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。
诸侯王、列侯使者跟随天子一起祭祀供奉祖宗之庙。
至此,汉文帝的庙号尘埃落定,他是汉太宗孝文皇帝。
按照一般的理解,太宗无疑是几个庙号里分量最重的。
尤其是根据传统理解,太带有开创基业的含义。
这层含义对汉景帝来说尤为重要。
因为这意味着以申屠嘉为首的群臣承认汉文帝在法统上的开创性。
汉惠帝是刘邦的嫡长子,按照法统,惠帝一系才是大宗。
汉文帝取代惠帝实际上是小宗代替大宗。
惠帝的子孙都被杀死,惠帝一支算是被灭了族。
然而齐王一支作为刘邦长子的后代,法统上可一点也不比文帝一支差。
刘邦把父亲刘太公尊为太上皇,那么刘太公也是大汉先祖。
刘邦母亲只是刘太公小妾,所以刘邦一支只是太上皇庶出。
那按照法统,楚王、吴王大约都是太上皇嫡出。
他们这几支也都可以和文帝一支相提并论。
所以,申屠嘉为首的群臣尊汉文帝为汉太宗很重要。
目前的政治局势,军功元老及其后裔仍然把控着帝国的军政大权(见链接:《遗诏》)。
现在,军功元老们承认文帝开创了新的基业,也就承认了景帝的合法性。
为了让汉文帝成为汉太宗,汉景帝在给父皇定性时极尽溢美之词。
在景帝笔下,文帝成为了美德的代名词,成为堪比传说中的五帝的大圣君。
而这些都成为后世评价文帝的基调。
我们可以看到,后世对帝王的评价往往受到官方宣传的影响。
这些官方宣传有的基于客观事实,有的基于政治需要。
但不管其基于什么,都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后人的判断。
而我们连载的目的正是希望能尽可能破除这些官方宣传的过度左右。
君王和重臣的身后评价是最难以琢磨的。
因为这些评价往往不仅仅取决于你身前做了什么。
死后的现实政治需要通常才是决定你是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。
我们都知道,史书对明太祖的形象存在明显的丑化。
很多人把这一切归结于几百年后满清的主管故意,这显然过于牵强。
导致朱元璋形象起伏不定的核心因素当然是来自朱棣。
因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嫡系这支没有能传承下去。
朱棣一系重新开创了新的法统并成功走了下去。
他们在给朱元璋定性的时候就自然会有些暧昧。
一方面,朱家天下可是太祖打下来的,必然要英明神武。
另一方面,太祖别的不说,接班人培养上肯定出了问题。
这才导致太祖接班人好好的皇帝不当净胡来,才让我成祖不得不顺应天意。
于是大明官方对很多不利于太祖的传言也就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了。
实际上,汉帝国也存在类似的现象。
为什么史书上留下了这么多对太祖刘邦不利的内容呢?
根本原因也在于汉文帝虽然继承了刘邦的家产,但同时又开辟了新的法统。
文帝对于刘邦的很多传说难免会很暧昧,尤其是从军功一系流出来的传说。
在《史记》里,汉惠帝甚至没能列入本纪,吕太后被认为是那段事件实际的皇权拥有者。
这说明在西汉的官方宣传里,有意无意的不认惠帝的皇帝地位。
这自然也是为了说明惠帝一系虽然是大宗,可他们没有当皇帝的资本。
但是跟随本连载的朋友自然能感受到,吕太后在惠帝时期权力非常有限。
你可以说惠帝的控制权不够大,但他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皇帝。
刘邦、吕太后、汉惠帝和汉文帝,这些人留在史书上的形象,通常都是官方宣传的结果。
我们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刻意推翻史料记载。
恰恰相反我们最重视官方史料。
我们在《汉帝国的建立》连载一开篇就强调过:
史书的记载大多采用的官方史料,永远代表的是官方宣传的立场。
官方有着最完整,最丰富的记录客观事实的资料。
但官方宣传又不可避免地带有非常鲜明的政治需要。
梳理官方资料中的客观史实,弄清其中的宣传成分。
进一步通过厘清宣传中的政治立场和现实政治需要,有助于我们欣赏最精彩的博弈精华。
这才是本连载的最大目的。
好了,接下来我们就会产生一个可怕的问题。
汉景帝把父皇捧得这么高,如果只是为了政治宣传的话,那他真实的内心深处,到底怎么看到汉文帝的呢?
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